第一百一十三章 美的本质(1):美的渊源与质素
感应序列的发展使“应”的过程愈来愈复杂化、凌乱化和紧迫化(这个总体状态即表现为意向性心理振幅递增的所谓“焦灼化”进程),这就要求在“应”前加强应的内驱力,而在“应”后又相应调节应的内张力,由此演成了“美”或“审美”。【对“美的本质”的探讨,最早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一系列含混不清的论述中,在《大希庇阿斯篇》结尾,他曾借用这样一句古谚“美是难的”,来形容“美”的不可捉摸性。此后,有关“美是什么”的问题果然陷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境地,成了哲学中最神秘的论题之一。然而,关键是必须有这样一问:“美”的自然源头何在?它对于“存在者借以达成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1)
所谓“应的内驱力”,是指感应主体对依存对象所产生的依赖性以及依存对象对感应主体所产生的吸引性的复合。在这个复合关系中,依存对象的高度分化或复多化势必导致感应主体发生“应”的离散和迷失,反过来,感应主体的高度分化或残弱化势必导致他对依存对象发生“感”的纷繁和迷乱,前者造成感应主体的依存要求愈发迫切,亦即造成“依赖性”的暴涨,后者造成依存对象的可感属性愈发诱人,亦即造成“吸引性”的勃发。依赖性决定着吸引性,吸引性加强着依赖性,并成为依赖性得以实现为“应”的指南和诱惑。这个放散出“诱惑的魅力”并借以加强了应的驱动力的东西就是“应前的美”。(2)
基于此,可见“美”既不是纯客观的东西,也不是纯主观的东西,而是发生于客观的感应属性耦合之间的一种定向性主观体验,如果将其进一步局限于“主观体验”之内来分析,则可以说,“美”是使趋于分裂的“感”与“应”之间达成配合的特定心理作用。于是,它虽然孕育在原始“感应触机”启动的一瞬间(譬如说孕育在质子的正电荷对电子的负电荷的“吸引魅力”之中),却只能分娩于“主观性”本身业已充分壮大,即“感”与“应”业已出现距离的意向性阶段(这里暗示,处于本能感应阶段的动物也有“美”感,这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譬如,毫无疑问,在人类看来显得极丑陋的虫鳄蛇鼠反过来一定视人类为极可憎的怪物,而以它们的同类,尤其是同类中的异性为“美”)。只有到了这个阶段,依赖性的强化程度才能膨胀到足以造就出“美的魅惑”那样的吸引力;主观性的扩张程度也才能敏锐到足以体会出“美的魅力”那样的欣赏力;即是说,只有到了这个阶段,客观的“美”与主观的“审美”才能达成某种默契,是为“现实美”(或“自然美”)。由此亦可推知,“美”及“审美”不是一个现成的摆设,而是一个在自然感应属性的演化中发育起来的虚存代偿系列。(3)
所谓“应的内张力”,是指主体内在的感应属性日趋深厚和客体分化的可感应要素日趋庞杂所造成的必要的“应的紧张状态”,以及紧张起来亦未必能够“完全适应”所产生的失落性紧张加剧。“应”由此转化为“适应”──即常常造成“不适性”后果的那种“应”的称谓──而“适应”正是导致客观生存波动(如物种或个体在自然或社会选择中忽遭淘汰、忽逢晋赏的那种波动)和主观心理波动(如前述苦乐震荡形态的“适应指示器”或“适应调节器”式的那种波动)得以形成的渊源,也是导致“应者”的神经精神张力愈益升高或愈益焦灼化的原因──这个愈益升高且必须使之保持在某一应激水平上的神经精神张力就是“应的内张力”。对于“适应”(其中包含着“不适应”)的反省和回顾,即对于“应后的非应性感知”就构成了“应后的美”。(4)
基于此,可见“美”还是一种调节紧张或抚慰焦灼的东西,即在“应”以前它必须将应的紧张转化为应的诱惑,而在“应”以后它又必须将应的焦灼过滤为应的观审──这里借用了叔本华的一个自拟专义词,他曾经很准确地将“观审”一词解释为“自失”,可惜没有讲明所“失”者何,其实这“自失”并非直接失去了自己,而是指失之于应的那样一种自为状态,或是指使自身从“无以为应”的紧张中脱失──只有这样,与“应”相伴而行的“感”才会呈现为“美感”。即是说,日益焦灼化的“应”与日益扩容化的“感”一旦超然于应而又反观于应,则必然产生出某种远较“应前的现实美”更丰满的“美”,是为“艺术美”。换言之,艺术美必须具备两项前提:即焦灼化的应之超脱和超脱化的感应观审,前者使“不美”的东西呈现为“美”;后者使“不在”的东西呈现为“在”。于是,它一方面完成了心理存态的临时调适作用(无聊者使之波荡,紧张者使之舒缓,并以此构成苦乐曲线中的“乐之顶点”),另一方面实现了与感应扩展和心理紧张同步进化的“艺术的升华”。由此亦可推知,“美”与“艺术”不是一个僵滞的摆设,而是在自然感应属性趋于焦灼化的精神炼狱中锻造得越来越“美”的一只火凤凰。(5)
不过,至于此,“美”已被还原为不美好或不善的在,即美的享用者一定是残缺不全的存在者,因为,如果存在者自身是充实而完善的,则断不会有美的派生。换句话说,“美”(beauty )与“真”(truth)一样,它的华丽程度直接就标示着其派生主体的失存程度──这就是“美”的形销骨立的本质。【回过头来看,柏拉图首开“美”的哲思固然功不可没,但他的美学理论几乎是一错到底的:他说“美”源于“美的理念”或“美本身”,然而“美”恰恰没有它的“纯理念”或没有它的“本身”,而只不过是潜含着应的冲动或应的杂念的某种虚幻的显身;他说“美”源于“善”,然而“美”恰恰与完美或完善无缘,反倒是“善”本身还得在残损和缺失中为自己寻根(详见卷三)。】(6)
注释:
(1)在越后衍“应”越艰难的复杂生存处境下,“美”作为对“应”的辅助,起着“应”前加强和“应”后调节的作用。
举例说明,就个体而言,性是青春期或壮年男子的本能需要,海员在大海上航行几个月,生活内容极致枯燥和无聊,这时候,随着正常性需要越来越无法落实(即性耦合,即“应”),应的内驱力即意志落虚的心理波动得以加强,这时候,在结束几个月大海航行登岸的那一刻,在海员眼中,哪怕平时觉得丑的女人也会焕发出别样的美丽。这是“应”前的加强。当我们欣赏某文学作品对某个细节比如主角失恋大为感动的时候,常常仅仅因为自己有过同样的遭遇而感同身受,但在时过境迁的当时当下,我们已经从失恋中走出来,或者就算没走出来也能站在更高的角度或局外人的心境重新审视失恋,不再焦灼。这就是“应”后的调节,是文学作品美感的来源。
既往哲学,因为说不清精神的发生学原理,也就说不清美的发生学原理,所以,也无法真正说清美的本质。
(2)应的内驱力其实就是意志落虚状态下的意志代偿量,随着后衍存在分化状态越来越严重而增加,和心理张力是一回事。如前述举例中的海员,在正常生活中,“应的内驱力”就处于正常的心理基准即“等张力心理状态”;当生活处于不正常的航海状态时,“应的内驱力”下的心理辅助调节通过意志落虚的心理波动加剧来表达——这是针对横向视角下的个体而言;纵向视角下就物质衍存的整体而言,越后衍的感应主体面对越多的依存分化物,感应分离的状况越严重,“应的内驱力”自然越来越强。如人类身处分化末端,依存对象已达无数之多,造成应的方向不清(即“应”的离散和迷失);反过来,智质分化(即分科分工的日趋精细)下的自我认知越来越狭隘,造成感的目的不清(即“感”的纷繁和迷乱)。这时候的依存实现就需要更强的“应的内驱力”以辅助我们能把握住依存条件。
具体表现如目前的择偶状况:在这个时代,可供选择的对象没有任何限制而空前的多,但找不到对象的人却越来越多,这就是应的方向不清彰显出的“应”的离散和迷失,以至于派生出那么多婚恋平台仍然无济于事。食物的选择也是如此,可供选择的品种越多,我们反而越不知道吃什么。信息的选择也同样,在知识大爆炸的信息时代,各种垃圾信息的充斥让选择有效信息或者说找到最有价值的书籍越来越难。换句话说,海量可选择的依存条件下,反而加大了具体选择的难度。这时候,我们择偶、择食、择书往往必须形成自己的特定偏好或有明确的标准才能实现有效的依存,这就是第一种情况依存对象空前复多时导致的我们对具体依存对象的依赖性暴涨以克服应的方向不清或“应”的离散和迷失;而分工分科的认知分化下导致的认知狭隘以及狭隘环境下的自我认知习惯或模式(即认知偏好)——如特定的价值观,如特定地域下的饮食习惯——也必然导致我们偏好下的依存对象的可感属性更有诱惑力或吸引力,以克服第二种情况下我们感的目的不清或“感”的纷繁和迷乱。
依存对象是前体存在,我们本身也是前体存在的分化产物,所以是我们对依存对象的依赖性决定着依存对象对我们的吸引性,而吸引性又反过来强化了依赖性。也就是说,一旦我们依赖的依存对象符合我们的偏好,我们偏好的对象就焕发出别样的诱惑(即“吸引性”的勃发),如爱情偏好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食物偏好下的有人只喝咸豆浆、有人只喝甜豆浆,信息偏好下的我们只关注自己专业领域内的信息和特别感兴趣的信息。所以,对你而言,美好的人、美味的食物、重要的信息,在别人那儿,可能完全无感,甚至厌恶。也就是说,你对符合你偏好的依存对象依赖性更强,而它们对你也显得更有吸引力和诱惑力。这个发散着“别样的诱惑”并强化为应的内驱力的东西就是美。
(3)正如我们感知中的世界表象(即精神存在)既不是纯客观的东西,也不是纯主观的东西,而是我们的主观感知属性和客观世界可感属性的耦合结果。美,作为精神存在的一部分,作为未及耦合(耦合即“应”)的一种意志落虚存在,也同样是我们主观感知属性和客观世界可感属性共同决定的辅助耦合达成的定向性主观心理体验(可以理解为预“应”的心理状态)。这时候心理体验中的美,是自然美或现实美,其目的就是驱动“应”的实现,是应前的美。
(4)应的内张力就是心理等张力,和阈平行线同一,只是随着纵向存在度的下降,存在阈实现的存在稳定度越来越低,直线变成波动,实际上是常量的一个变态表达,正如第三十八章、第一百零八章章表述过的那样,事实中不存在所谓阈上阈下的波动,心理曲线的波动只是存在阈直线的实现方式,是存在度越来越低,主体存在越来越不稳定的表达。而在纵向衍存的物演进程中,后衍生物的心理张力越来越大,而这个心理张力越来越大的过程就是达尔文所谓“适者生存”的“适应”过程,即后衍生物的心理代偿达不到那个程度是没法活下来——但对于生物个体而言,这个“适应”本身就是一种“不适”状态的表达,即代偿行为本身如苦乐就是一种“不适”状态。如同你进入一个新公司,你想要融入这个新环境,适应这个公司,本身就需要作出一些心理或行为模式的调整,这个调整本身就是因为你处于“不适”状态;而调整成功与否也直接决定你是否能在这家公司生存下去。只不过越后衍的生物面对的“公司”环境越严苛。这个能保证你在这家“公司”生存下去的自己给自己的压力或必须的紧张状态就是“应的内张力”。而对于这种紧张心理或应的焦灼的反观和审视,构成“应后的美”。
(5)也就是说,“美”还具有舒缓紧张和焦灼的功能,所以叔本华把艺术视能暂时解脱欲望的东西。
人类作为最后衍的存在,拥有最强的感应能力和几近无穷的依存对象,使得人总处于应的焦灼紧张状态以及由于智质分化造成的个体狭隘的生存方式中(即对万物最普遍的感和当下对具体依存对象最片面的应),而“焦灼化的应之超脱”负责处理应的焦灼紧张,以超脱的心境把生活中应的焦灼幻化为美,使得自己能坦然面对“失之于应”的依存艰难,从而舒缓紧张和焦灼;“超脱化的感应观审”负责处理感应愈发分离的矛盾(即普遍的感与片面的应),把自己不能直接去感的东西通过艺术化的、超脱的观审去弥补,使得自己适应了“无以为应”而放弃了具体目标的应。也就是说,日益强烈的意志追求和日益扩容的感性、知性、理性,一旦能够超脱现实中直接而具体的应,就能在更高的追求统一与完整的层面抚慰心灵、升华灵魂。
如一件艺术作品,无论电影、小说、音乐、绘画,基本上都处于两种状态:第一、如果是浪漫主义描述,喜欢的人一定曾经身在其中——比如一个悲剧作品,我强烈地被感动,可能仅仅因为我曾经处在这个处境之中,而当我读这个悲剧作品的时候,我已经超脱这个苦难了,或者即使我还在苦难之中,但当我能站在苦难之上以艺术的眼光来审视它时,我的焦灼消解了。于是,它的美感焕发了。这就是“焦灼化的应之超脱”,主要的作用是抚慰焦灼、调节紧张。第二、如果它是现实主义的描述,比如战争片,爱看的人一定是身在其外的——如文人爱看战争片的原因是因为其没有经历过战争,而战场是人性最特殊、最丰富的表现场,这叫“超脱化的感应观审”,主要作用是弥补现实中不能经历的感应刺激;反之,经历过战争苦难的,打过仗的很多不看战争片,如刘伯承,一看就痛苦,因为在他手下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庄子》中有很多对技艺极致精湛的表述,以致于让我们生出美感或艺术感,如卖油翁倒油,如刽子手砍鼻尖的灰,如庖丁解牛等。这是因为一旦手艺纯熟到成为本能,手艺人就超脱了不熟练时的焦灼,把普通的日常超脱成舞台的表演,艺术的美感由此而生,观众也能在叹为观止的过程中以“超脱化的感应观审”实现了己所不能的感应刺激。
总之,心理是一个震荡曲线,不仅仅有意志落实下的苦乐波动,也需要后衍存在者通过美和审美来辅助完成心理的调节。所以说,美构成苦乐震荡曲线中的“乐之顶点”,超脱了苦乐的艺术美才是最高的精神享受。
(6)根据上述论述可导出美的本质就是后衍失位主体为了实现依存(意志落实),在意志落虚情况下的“预应”式代偿(苦乐是“应”式代偿),或者说,是意志落虚状态时的心理动量指标,其目的还是辅助求存。所以,越是后衍的极致残弱的存在者,越需要美的代偿,美的华丽程度就是主体失存程度的表达。
注:本章论述美的发生渊源及其作用,说明“美”是应的发生序列中辅助应的心理落虚状态的心理指标,起着“应”前加强和“应”后调节的作用。说到底,还是代偿度的表达,美的感受能力越强,越证明美之载体的存在度越低。
附:本章重要概念:
一、“感应分裂”(概念注释)
感应属性的代偿增益过程就是感应间距渐次增大与感应分离最终实现的过程,从原始“感应一体”裂变为“感、知、应”,是由于物演分化越来越庞杂以及感应观照越来越分散,结果造成“感而无应”的焦灼,因为“感”的目的全在于“应”。由此导致代表着“应”的“意志”动量趋于增大,也由此导致牵挂着“感”与“应”之间联系的“美”得以派生。
二、“美”(概念注释)
“感而不应”之谓“美”。“感”只是“应”的前导,“应”才是依存的实现,“感应分裂”势必造成依存危机,于是“美”油然而生,它以诱惑式心理作用牵拉着“未应的感”,使之不至于彻底飘逝,是为“审美”。可见“美”的精神效用全在于维系依存或维护生存,这就是柏拉图苦苦寻求的“美的本质”所在。
(文中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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