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社会代偿独具的自性规定
于是,我们还得回到递弱代偿的自然分化演历上来。【这个自然演历并不排斥基因对社会存在的间接作用,正如生物存在虽然受到DNA分子的直接支配,却不能说它完全不受原子物理的间接规定一样。实际上,正是这种层层递进的具体制约体现着自然弱化衍存的统一原理。问题在于,我们怎样才能找到社会存在的直接规定要素,并借此理顺整个生物社会的衔接关系和演运机理?】(1)
依据我在前面各章中所阐发的论点,我们可以把生命视为整个宇宙存在系列的一个残端,这个残端如此微弱,摇摇欲坠,以至于它的“临场”(转义借用海德格尔对“Anwesen”或“Anwesenheit ”的词解)状态必须借助于无休无止的增殖拷贝方得维持,即纵这般无奈,它仍然不免于下一次“倾跌”(转义借用海德格尔对希腊语词“Ptosis”和“enklisis ”的诠注),即多细胞分化致残的变异演进。这个历程造就了系统存在的过熟和脱落,其脱落的临界面就在原始单细胞的自养型分子集团或植物细胞器的叶绿体上。生命从此通过动物的“能动性”代偿获得“自由”,然而这“自由”的诞生堪称是宇宙存在的一着堕落,因为此后的生命立刻沦陷于海德格尔专为蒙蔽读者所生造的一个硬化词“嵌入无”的境况。用我们的话来说,即指一种残端脱落了的存在必须去与固有存在系统在断位上寻求组接的情状,亦即动物的问世注定会带来一个在自然界中追觅以及确定自身多向度依存位置的严峻问题,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称为“生存失定位”或简称“失位”状态。自此以后,生命就在无数个花招迭出的变异中摆荡着自身飘忽无定的存在,并以忙乱的自由方式将短暂的生活埋葬于海氏所谓的“烦”与“畏”之下。凡此种种,都要求生命本身不得不首先具备与自然进行广泛对接的嵌合面,这就是生物学上谓之为“性状”的那样一类反映着生命质态的东西的渊源。【海德格尔把“此在”的“在世”状态归结为“烦”与“畏”,应该说是对人类生存方式极具慧眼的诗化概括,可是他虽然就此进行了特别繁琐的讨论,却到底未能说明造成这种不可克服的情状之根源。实际上,读者尽可以将本书所揭示的自然衍存原理完全看作是对总体人生困境的根本诠释,如果把它缩略在“烦”与“畏”这两个大纲之下来总结,则可如此简而言之:“烦”导源于身陷高度分化格局的失位性代偿自为空间(参阅卷一第三十七章);“畏”导源于濒临深度失存危局的失稳性递弱自在态势(参阅卷一第二十一章)。其他一切有关人生境况的话题,说到底都不过是对上述本原性规定的表观陈述,而且,话说的越繁琐,表明距离这个本原越遥远。】(2)
然而,动物的日益复杂化的性状已不可能再现单细胞生物那种简捷浑圆的自满质态了,因为它在变异失稳的演历中所形成的后衍性状其实只是一个个制衡性代偿的权宜追加物(亦即“代偿追加属性”),这些追加物只要能够取得临时平衡的生存效果(亦即“阈上衍存效果”)就已算是随机碰上了天赐的好运,何敢再有要求圆满的妄想。话虽如此,不圆满的性状毕竟留下了有待补缺的现实问题,而且这些问题的解决已经来不及指望再生出新的性状予以修琢,谁知道新的性状会不会又要求新一轮的补缺才能自稳呢?这是一个越弄越麻烦的问题。倘若能在本种群内各以自身的缺陷作为内向嵌合面进行相互补充,则其代偿的效果一定要比生出新的性状更快捷简便且更无累赘之嫌。社会结构化的前提就这样应运而生了。(3)
这个群内结构化的社会组合有一项基本要求,那就是此一方的短处恰恰可以被彼一方的长处给以调整,假如大家都只张开自身同质态的缺口期待填补,则众弟兄们只有一起等死的唯一结局了。这就提示,在某个残化发展阶段,同一种群内的生物个体,其异质化程度愈高,发生结构化整合的概率也就愈大。【由此可见,所谓“利他性”其实并不与基因的同型系数相干,你的残化使你无由自私或自在;你要是圆满,你想利他还利他不成。自私是自斥于群化结构之外的一种完善;利他是自私不得的一腔无奈。你残化了,你以利他换取自私的前提,你的利他主义其实完全是自私的变种。从常识的角度来看,利他主义行为不过是客观上更为狡猾的自私的同一;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利他主义行为无疑是自然存在物从“低依存度的自在”流向“高依存度的自为”之必然。换言之,自私意味着自私者(或“自在者”)融不进社会的结构,应该说,这不是由于它的自私,而是它根本就不需要这种结构。如果你需要这种结构以为补缺,你还硬以自私与之相抗,处处显得格格不入,那你真是自取灭亡。总之,无论是情态上或意态上的自私和利他,都不能成为社会整合结构的基础和原因,反过来说倒不会出什么大错:恰恰是社会成员与社会构态的演化进程,规定着“自私”或“利他”的生物行为方式。】(4)
下一个问题是,怎样才算获得了整体有效的社会结构性互补整合呢?从表面上看,这个问题只需回顾一下构合的前提就可以作答了,即结构性组合的整体效应只要能够满足异质分化前的圆融态势就行。这个答案当然十分完美,但更带有根本性的哲学律令却冒了出来,那就是,社会整合作为生命层次异质分化的上位代偿形态,它已经不可能捧着足值的等位代偿效价来原样恢复高分化生物的圆融故态了。因此,上述问题必须带入这样一个概念才能成立,即社会结构对生物异质分化的代偿只能采取特定的形式进行,这个特定的形式既取决于生物性状的异质状态,又取决于社会代偿作业层面的特殊情境。换句话说,社会结构只能在生物体外依据生物残化性状的潜在耦联关系予以整合,这就是社会代偿独具的自性规定。(5)
这样一来,社会结构的演变最终不可能不是宇宙结构体系中最复杂、最失稳的结构形态,因为它既是生物体内复杂结构的自然延续,又不得不回旋于表达在生物体外的“自由能动性勾联”的动荡变局之中。而且,由此往后,你再也不能仅仅滞留于生命的本体之内来观照生命了,而是必须同时跃上社会的高台形而上地俯瞰生命,生物存在的本性才能够获得较为完整的考量;反过来也一样,只有当你深入到生物生存性状异质耦联的内在规定中加以探查之后,你才可能在反观中真正看清社会整合的代偿机制——亦即“自然生物”或“自然人”必然展现为“社会生物”或“社会人”的真谛。(6)
注释:
(1)本章的目的是接着上一章的论述找出决定生物社会存在的直接规定。通过卷一的学习我们知道越底层的代偿越具有奠基性、决定性和稳定性,所以不同层级的代偿规定有着下层决定上层,上层遮蔽下层的关系(遮蔽源于简约原理下感知只对最切近的依存最敏感)。这种至下而上的决定关系和自上而下的遮蔽关系正是物演递弱代偿统一性原理的表达:至下而上的决定关系正是递弱的表达,自上而下的遮蔽正是代偿遵循简约原理的表达,而简约原理的目的正是实现代偿效率最大化,即最大程度地减少存在度的损失,这本身就是对存在度的维护,也就是对存在自身的维护,是为求存。
(2)在递弱代偿的存在论模型下,万物都是本原存在的分化残体。相对于存在度高的前衍存在,最后衍的生命存在最脆弱、最残缺,所以,才代偿出遗传和增殖属性以维系其存在。所以,生命的“临场”(取海德格尔的用语),正是前衍存在铺就了生命存在的层层条件,使得生命得以代偿而出,也就是说,生命的出现是递弱代偿衍存律下特定衍存位相上的纵向必然。生命,是递弱代偿的产物,也将继续递弱代偿下去——继续的递弱就是海德格尔说的“倾跌”。换句话说,各种生命、各类物种作为分化体之所以单独分化出来,成为特定的独立彰显的存在(即书中说的“过熟与脱落”),就在于它的代偿已经能成熟地匹配自己需要的依存条件以维系自身相对稳定的存在,即自身的属性功能已经与自然建立起最合适的依存方式或依存关系,用书中的语言表述就是:主体从自然整体中脱落(即分化而出)后,能依靠主体的功能使脱落的临界面与自然耦合(或嵌合),建立起回归自然的依存连接。所以,脱落的临界面就是分化主体连接自然整体的通道,如原始单细胞能自养的分子集团,如植物细胞中能吸收光能进行光合作用的叶绿体。从此,生命的能动性高涨,其作用就是主动寻求与自然整体的连接以实现依存。海德格尔的“嵌入无”就是这个意思。“无”即“无生有”的“无”,是作为整体性的背景性的存在,也等于整个自然存在。生命作为整体存在的分化物有着回归整体的倾向,并以其某种特定的代偿方式与自然取得连接以回归本原存在或整体存在,所以根据其意被翻译成“嵌入无”。当然,所有分化体通过特定代偿方式达成与自然的依存的目的是回归整体存在,但代偿的结果却是离本原存在或整体存在越来越远。这是手段与目的的矛盾,是代偿无效性的表达。所以,越后衍的生命失位程度越严重。所谓失位就是指分化主体随着自身的残缺程度越来越严重离本原存在越来越远、需要依存的条件越来越多,使得自身实现在自然中的依存定位越来越难。所以,“嵌入无”表达的是后衍主体的失位状态,即定位依存越来越复杂、难度越来越高的状态。越后衍的失位主体其依存条件越多,或者说残端越多,依存实现就越复杂、越艰难,任何主体在单位时间内都无法同时依存其需要的诸多依存条件,只能不断地在临时定位中完成各种临时性的依存,即失位状态下的多向度依存。人类就是在这样的失位状态下坠入了贪、烦、畏的罗网。《知鱼之乐》中有一篇《人性之根:贪、烦、畏》正好是一个完整而详细的解读,说明了人类面对太多的依存条件不得不贪,贪而不得或贪无止境不得不烦,且生存失稳、危机重重不得不畏的人格位相或本质。
另外,随着主体失位、失稳程度的加剧,主体主动寻求定位依存的良好实现越来越难,无论是生物社会中的个体在社会结构中寻求定位依存还是人类社会在自然结构中寻求定位依存都一样。生物社会中的个体通过个体意志寻求自身在社会整体中的依存定位,寻找自身的人生意义,如每个人通过自己的意愿选择了职业,从而实现了自己在社会中的功能,也就是社会依存定位,这取决于个体的兴趣和认知,即个人的认知格局和专业倾向;而所有个体意志最终合流成社会意志,寻求社会整体在自然整体中的依存定位,这取决于社会的主流文化,即普遍认可的宇宙观模型。当然,可选择的依存方式越多,主体越难以确定自身的依存定位,如当下的很多人根本搞不清自己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人类社会也会在短视的求存中因为找不到整体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缔造了越来越严重的生存危机。总之,这种个体与社会对接(此时与自然的直接对接变成了间接对接)、社会与自然对接的通道就渊源于生物学上称之为“性状”的东西:如单细胞生物逐级分化形成多细胞生物乃至有机体,有机体的生理结构就是通过所有细胞的功能、组织的功能、器官的功能、系统的功能来层层实现的,也就是说,生理性状或生物性状本身就是生理结构(即有机体)的质态功能,正是生理性状的分化耦合构成了复杂的有机体。原始人直接面对自然求存时,凭借生理性状或生物性状实现的所有外向求存功能就是人与自然广泛对接的嵌合面,而外向求存功能的差异就是生存性状差异,在人类文明化以前,这种差异表现为体质性状差异,如男女的性别差异,如膜翅目动物的行为差异;在人类文明化以后,这种差异表现为智质性状差异,即社会分工下的专业差异。此时,文明社会下的个体无需直接面对自然求存,也就是说,文明社会时,直接面对自然的是人类整体,而不是个体成员。当然,这是相对而言的,当大的自然灾害来临时,对人类社会的冲击也会使得作为社会个员的当事人直接面临自然的暴戾,如水灾、火灾、雪灾等。
总之,机体化即细胞的社会化,站在细胞、组织、器官、系统的角度,其性状功能就是彼此对接的嵌合面;站在有机体整体来看,有机体的生理性状外化为不同的求存行为和社会功能就是其自体与自然、与社会依存的自体嵌合面;而站在更高层级的生物社会层面来看,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彰显出的整体社会功能才是与自然的整体嵌合面。
(3)和原始的单细胞生物相比,复杂的有机体只是相对的临时平衡的负反馈系统。所谓临时是指系统越复杂,其平衡状态的维系越艰难,勉强达成后能维系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所以,虽然万物都是一个相对平衡的结构存在(所谓平衡即代偿有效达到存在阈的求存实现),但这种相对平衡的绝对稳定性是越来越低的,在整个宇宙中维系的时间是越来越短的,这就是系统结构纵向递弱的表达。显然,相对于单细胞的圆满,多细胞生物逐级分化下的日益残弱使得后衍生命的求存越来越不堪负荷。于是,通过本生物种群内部求存功能的分化耦合来实现种群整体的求存、同步实现个体成员的求存,成为了一种更好的代偿方式,由此拉开了生物社会结构化的进程。
(4)由此决定了生物社会结构化的关键是生物成员的求存功能必须不同,而且功能的多样性、差异性越大,达成结构化整合的概率就越大。如果社会成员的社会功能都一样,就无法实现社会的结构化了。换句话说,社会成员社会功能上的残化导致了其必须与其他成员功能上相互配合的利他行为。残化程度越深,利他程度越高。可见,自私的本钱是如单细胞般无需群化的自身圆满;利他,则是你存在度日益衰竭以后必须参与群化求存的无奈。所以,自私与利他是由生物分化进程、社会分化进程中社会成员所处的衍存位相决定的,不与基因同型系数相干,这在上一章有了详尽的论述。
(5)接下来的关键是社会结构化的整合该如何达成?显然,正是多细胞生物机体日益残化导致的代偿艰难直接激发了生物群体的结构化,所以,答案不仅仅在生物个体的体质差异上,还在于社会整体代偿求存的特殊情景,也就是该特殊情景下各社会成员通过行为差异造就的社会功能差异及其配合上。用书中的话说就是“社会结构只能在生物体外依据生物残化性状的潜在耦联关系予以整合”,通俗而言就是社会结构化的实现依赖于生物成员之间求存行为的差异以及由此导出的社会分工差异及其社会功能的有效匹配。这种体外的生存性状的分化耦合(在中级社会表达为体质性状的分化耦合,在晚级社会表达为智质性状的分化耦合)或者说社会成员求存行为及其导致的社会功能的分化耦合就是社会代偿独具的自性规定。
当然,之所以说晚级社会表达为智质性状的分化耦合是因为此时智质性状分化耦合的速率比体质性状的分化耦合高得多,所以这个阶段的体质性状的分化耦合相对静止,一如进化树中的侧枝盲端并不是真正的完全停止了演化,而是相对于后衍的演化速率相对静止。
生存性状作为概念的正式提出是在下一章,本章只要明白体外残化性状的潜在耦联关系可以直接理解成体外求存行为铸就的社会功能的分化耦合关系即可;而社会功能的分化耦合就是生存性状的分化耦合。本章注释里提前提出这个概念是为了让读者明白此处与下一章的关系。自然,生存性状的相关概念在下一章会有更详细的说明。
(6)由此,社会结构成了自然界最后衍、最复杂、最残弱、最失稳的结构存在,是自然结构代偿的终末产物。它建构在生物机体之上,是生物机体结构代偿的更高层级的延续,且依赖于生物机体外的彼此之间自由能动的勾联来实现。所以,这时候,生物的残化与生物社会的残化同步进行,前者是社会的组分,后者是社会的整体。不站在社会的整体上,你无法真正理解个体的分化;不理解个体之间的生存性状耦合关系,你也无法理解社会整体的代偿。也就是说,社会成员个体体质与智质的进化(即分化)与社会的进化(即分化)共同推进着物演的继续,二者是一个整体,唯有相互的、双向的观照,才能透彻理解生物社会与生物个员的一体关系。
注:本章接着上一章的问题,问答了社会代偿独具的自性规定为生存性状的分化耦合,生物社会成员的生存性状直接表达着生物社会的代偿质态,生物社会的代偿质态或结构化程度也直接彰显了生物个员的存在度,二者是须臾不离的一个整体,虽代偿层级不同,却同步表达着递弱代偿的统一性。
附:本章重要概念:
一、 失位
(概念注释)字面上,是“失落于衍存之位”,特指“越后衍的存在位相越摇摆”,这是它的自然哲学涵义。它的精神哲学涵义是,感知代偿越来越失真,知识的“准确落实概率或依存可靠程度逐步沦丧”。它还有一重社会哲学涵义,旨在说明“人类晚级社会体系越来越动荡”,其中生存度极低的社会成员越来越难以找见自身的结构定位。
(第一百四十四章)即动物的问世注定会带来一个在自然界中追觅以及确定自身多向度依存位置的严峻问题,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称为“生存失定位”,简称“失位”。
(文中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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